＊＊＊
車行方向向南，除了一開始說了個地名，其餘時間，丁肇中闔上眼，不再說話與動作。
車子裡沒有兩人的交談聲，流洩著電台廣播的歌用來提神，沒來由的，李潮青直覺他只是閉目休息，而非睡著，廣告號稱可以塞下一整隻鴕鳥的車沒設定在省油模式，開起來起步快，沒有拖的感覺，他一路開的飛快，腦子裡頭唯一在跑的想法是，如果能快一些，就好了。如果，能早一些，或許還有辦法趕得上。
途中，停車加油時，他還在掏著零錢，手機鈴聲一響，兩人同時一震，丁肇中掏出手機接聽：「喂？是，我是丁悅春的家屬。……奶奶在十分鐘前，離開了……好，我知道了。」
把車停在路邊，李潮青看著丁肇中沉默而空白的側臉，想著，如果自己沒有硬要陪著來，或許他可以毫無顧忌的流淚吧。
他沒有把想法說出來，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。
夜裡，安靜無比，連呼吸都聽來很清晰。
「那個，我奶奶她走了。」過了一段時間，彷彿拾回說話的氣力，丁肇中緩慢的說著話：「……謝謝你，陪我。」
「嗯。」含糊的回應了一聲，李潮青笨拙的伸出手拍拍他的肩，順便測了下額溫。還好，還好沒有比之前感覺到的更燙。
「你先睡吧，到了我會叫你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
沉默的看著他閉上眼睛，呼吸逐漸沉穩規律，李潮青伸出了手，在即將觸及他的臉前，停頓了數秒，飛快的收回，深呼吸好幾次，努力收斂心神，重新開車上路。
＊＊＊
星期天的早上，清醒後的第一個動作，就是躺在床上發楞。
視線從模糊到清晰，腦子還有些搞不清楚。抓起旁邊床頭櫃上的時鐘，十點二十，還沒想到要做什麼，掙扎的下了床尋找手機鈴聲來源。
拿起來一看，李潮青微訝，來電顯示的名字，讓他的心微微一跳。
丁肇中。
從上星期陪他回老家一趟，隔天醒來，他隨身的包包裡塞滿了食物和飲水，丁肇中淡淡地說：「很夠了，你願意陪我回來，就已經很夠了。」然後，他想抗議都沒得抗議，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，直接被塞上火車，目送著丁肇中含在唇畔近乎透明的微笑。
沿路吃著花生口味的名產麻糬，他總覺得，怪怪的。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。不過也對啦，他可能要待在老家花上幾天時間處理，自己也是突然就去，啥都沒準備，這種時刻，他識相點回家也是對的。
後來上班，好幾天都沒見到他，但兩人分屬不同部門，要探問他的消息，也不那麼方便。
現在，他打電話來了。
「你在忙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吃過沒？」
「剛剛醒來，還沒吃。」
「那，一起吃個早餐？」
「十點多了，吃早餐好像太晚。」
「那，一起吃個午餐？」
「好像又太早了。」很多吃飯的店十一點才開，晚一點的還是十二點。他不是故意找碴，就真的是這樣啊。
「那……一起吃早午餐吧。」感覺電話那一頭的他笑了起來，聲音有著清爽的質感。
「喔，好。」
「想吃什麼？」
「……啊？」簡單的問話，把李潮青的腦袋按下了暫停鍵。是啊，每天都要吃東西，可是他每天也都不知道要吃什麼……
「不如，我買幾樣吃的去你家？」他輕快的提議。
「啊，喔。」
「不好嗎？」
「不會啊。我家在……」
話未說完，丁肇中打斷：「沒關係，我知道，」
「喔。」對喔，他盲腸炎那一次……李潮青想起來了。
「那我大概半小時後到，可以嗎？」
「嗯嗯。」
「待會見。」
掛上電話，李潮青走入浴室，開了水龍頭直接掬水洗臉，不經意的發現鏡子裡，自己嘴角愉快的上揚。
「……我或許真是個笨蛋也說不定。」他喃喃自語，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。
＊＊＊
打開門，第一眼就是丁肇中淺淺的笑：「嗨！」
「嗨！」他打了個招呼，注意到有別在公司的正式，假日的他簡單的米白系穿搭，休閒清爽，整個人看起來，多了一分孩子氣的天真。
下一秒，李潮青的注意力被他手中提的兩大袋吸引過去：「你要去遠足喔，買這麼多，會撐死的。」
李潮青接過他手裡沉甸甸的購物袋，先行聲明：「吃不完也得加油喔，我這裡沒冰箱。」炎炎夏日放久了可會壞掉的。自從上一任的室友搬走時順道把冰箱帶走後，雖然有廚房，不過裝飾用的時候居多，頂多用來煮煮泡麵，再多就沒有了。
丁肇中笑了笑：「不知道要買什麼，走進便利商店，就每個種類都買兩個。」
「看得出來。」他口氣算含蓄了。
「打擾了。」丁肇中在進門前禮貌的說了一聲，傾身脫掉鞋子，換上李潮青準備在一旁的拖鞋。
「先聲明一下，我家滿亂的。」李潮青把兩大袋直接放在客廳桌上，一樣一樣的拿出來，在拿到一半的時候，眉心都快要打結了：「我看我們會撐死……先想辦法把食物解決吧。」
三角海苔飯團、花椰菜奶油雞丁焗烤飯、夏日限定口味菠菜涼麵、熱狗麵包、壽司捲……而且數量真的都是乘以二，全部拿出來就占滿桌子一半以上的面積。
李潮青一邊把東西拿出來一邊想，他是想來個大胃王挑戰賽吧？
丁肇中幫忙拿來杯子，裡頭加好冰塊，倒入紅茶：「便利商店的東西吃起來份量都不多，買多一點比較不用擔心吃不夠。」
「呃，是沒錯，不過你焗烤飯忘記微波了。」
「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先吃。你這沒有微波爐？」
「我都在超商微波好，直接吃掉。」連冰箱都沒有了，哪來的微波爐？李潮青直言不諱，意思是，他何必浪費錢去買一個擺在家裡當裝飾。
丁肇中停頓了一下，問：「那你有電鍋嗎？」
「……有。」他北上來找工作的時候，老媽偷藏了一個放在他的行李中，習慣了一個人吃的他，使用電鍋的頻率低的可憐。
「那就沒問題了。」
十五分鐘後，誘人的食物香味端上桌，成功換得李潮青兩眼閃閃發光，忍不住讚嘆：「你好強！我從來不知道電鍋也可以充當微波爐……」這口味他以前也常吃，怎麼就沒丁肇中弄出來的香？
「你先吃，我收拾一下。」丁肇中比了比桌上的餐點，轉身回到廚房很快的收拾清理好，回過頭發現桌上的食物沒有被動過的痕跡。
「怎麼不先吃？」
李潮青咧開了嘴笑：「一起吃比較好吃。」
聞言，他微微一笑，沒有說話，坐下來一起吃。
「你住這裡，看起來滿不錯的。」丁肇中環顧了一下所在的室內，起了話頭。
「當初看不到幾間就決定租下，房東人不錯，屋子有什麼問題都會幫忙解決。」
公寓式隔間，三房兩廳，其中一間的房客半年前租約到期，轉換工作的關係就搬走了，剩下的另一個房間是房東預備留下當客房使用，目前他一個人住，房間雖只有三坪大，公共空間附設的小型廚房、算是寬敞的客廳、方便晾曬衣服的陽台都讓他很滿意。
「你呢？你住哪？」話說回來，丁肇中知道自己的住處，他卻對他的家一點概念都沒有。
「……我這在公司附近。」
範圍也太大了吧？李潮青不是很滿意的繼續發問：「公司附近哪裡？」
丁肇中停了一下，說了一個街名。
那個街名，讓李潮青微詫：「那條街，我上次拜訪客戶的時候去過，那邊的社區公寓只有一個。」而且，還是超貴的，部分戶數只租不賣，每個月收的租金，都夠繳房貸的那種。
「嗯，算是。」
這個人講話還真的很容易把人氣死……就不能明確一些啊！
「租的還是買的啊？」
「用貸款買的，目前還在分期。」他喝了一口紅茶沖掉起司的膩味。
呼，如果他說他已經繳完了，自己才會想吐血吧。
「現在買不會太快？你以後不回老家的喔。……呃，抱歉。」李潮青話一說完，立刻想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……他奶奶才剛走，提老家什麼的真是太白目了。或許自己吃飽太撐，頭腦開始不清楚。
「我老家已經不在了。」丁肇中微微一笑。
啊？
「我奶奶住的是公家宿舍，她一走，政府就會收回的。我這次回去，除了依照奶奶的心願，喪禮一切從簡外，主要是去收拾奶奶的遺物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父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，各自有了新的家庭，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。現在奶奶離開，老家對我的意義也就沒那麼重大了。……奶奶這次入院，一開始她不准醫院方面通知我，怕我擔心，後來，等我接到通知時，已經很危急了。」
「……」李潮青安靜地拿過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，想話掉哽在喉嚨間，一陣一陣的乾澀。
「……後來的事情，你也知道了。那天，如果沒有你幫忙開車，如果沒有你陪，我想我應該，很難撐到回家吧。……謝謝。」
「好了，不要一直說謝謝啦，我會消化不良。」揮揮手，李潮青使用很兇的口氣，藉由起身的動作掩飾眼角發紅的事實－－
能夠平靜陳述，代表他已經調適的很好了吧。
聆聽他沉穩平靜的聲調，淡淡描述著原本該是沉重的過往回憶，心底怎會泛起酸酸澀澀，無以名狀的陌生感受？有種想抱住他的衝動，又壓下了。
如果，衝動化為行動，他真的怕。他怕，怕那個下午，失控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，被情感失控滅頂的感覺，他真的怕。
「……我去廚房拿剩下的紅茶。」
胡亂找了個藉口，往前跨出了一步的同時，他的右手被反向握住，是身後的他伸出了手。一時之間，李潮青的腦子一片空白。
握住的手彷彿帶有交直流的電力，李潮青吶吶不能言語，也忘了把手抽回。
他的手握碰起來，如同他的人。細膩的膚觸，微冷，和總是溫熱的自己的手，很不一樣。
李潮青屏息。他感覺，身後握住了自己的那個男人，他想講些什麼……
不用回頭也知道，對方與自己一般，心跳如擂鼓。
砰通、砰通……
「……」
在心跳的瞬間，鈴聲打斷兩人間曖昧的氣氛，李潮青感覺後方的他鬆開了手，霎時空掉的手心襲上一抹失落，他甩了甩頭，低聲說：「我先接著電話。」
「嗯。」他淡淡應了一聲。
丁肇中看了看滿桌吃過後的雜亂，在李潮青接電話的空檔，動作俐落的開始收拾。
花椰菜雞丁焗飯很捧場的被吃光光，只留下綠色青豆和紅蘿蔔丁顯示偏食的證據。
他真的，很有趣。
丁肇中彎起唇角，順手把他喝了一半的紅茶，就著杯沿喝完。
抿了抿唇，紅茶的清爽甜香，讓他微笑了起來。
另一端，接電話的他沒有他輕鬆，聲音和火氣一起大了起來：「媽，我不想去啦！……什麼，訂好位子了？就跟你說我現在沒有這個想法……我不去就登報脫離母子關係！有這麼嚴重嗎？……喂？喂？可惡！居然掛我電話！」
氣呼呼的掛上電話，從玄關回到客廳，想喝點水降一下火氣，發現杯子半滴不剩的被握在丁肇中手裡，李潮青楞了一下。
可能他搞錯了吧。
「怎麼了？」丁肇中單手旋轉著杯子，不經意的問。
他索性拿過丁肇中的杯子，倒了一大杯冰水來喝：「我媽啦！打電話命令我去陪一個認識的阿姨吃飯，不陪還不行。」
想必吃飯的時候不只阿姨，那只是個名目。老媽的手段也真夠狠了。擺明了就是要把他出清存貨！他才三十歲！三十，不是七十了好嗎！
這年頭，單身簡直犯法！一個人繳的稅比較多，一個人唱歌的費用比較高，連一個人投宿小旅館，都很容易被認為要尋短……
「變調的相親宴？」
「差不多。」李潮青苦著一張臉，表情生動到讓丁肇中忍不住笑了出來：「你就去啊。反正，這是個機會不是？」
他半真半假的說，一抹試探輕淺的隱在眸底。
「說的容易。」他瞪去一眼，幸災樂禍的傢伙最討人厭了。
「你都沒有這種困擾喔？」呃，他好像又問了個蠢問題。李潮青直接倒在沙發上，裝死。
丁肇中低笑了幾聲：「仔細想想，倒是沒有。」
他坐在地毯上，向沙發上高他一階的李潮青伸手過去，揉亂他的一頭短髮：「羨慕嗎？」
「羨慕死了！」李潮青忍不住呻吟一聲，哀叫：「啊啊……」
「沒這麼慘吧。」
「就是這麼慘。」李潮青想了想，靈光一現，興奮的立時翻身坐起，眼睛亮了起來：「想到了！我知道該怎麼做了！」
「……啊？」被李潮青忽高忽低的情緒起伏弄得搞不清楚狀況，只見他表情開開心心地跳起來，跑到玄關的室內電話機旁開始撥打：
「喂？媽喔，我潮青啦。明天是約在那？……是啊，我願意去了。……喔，因為多看看也沒什麼不好啊。嗯嗯，六點半，我記住了。那可不可以在介紹之後讓我們獨處」……變花樣？沒啦，媽，你兒子是這種人嗎？什麼叫不是最好？……知道了知道了，好，再見。」
掛上電話，李潮青嘟噥著不滿，自言自語的內容惹得丁肇中悶笑：「媽簡直是我肚子裡的蛔蟲，連我想搞鬼也猜到。……喂，你笑什麼啦！」
「沒、沒有……」丁肇中還在笑，隨著他丟過來的白眼，稍微收斂了下，問：「你打算怎麼做？」
「－－秘密。」李潮青翻翻白眼。頂多即興演出，把自己裝的跟宅男一樣，嚇跑對方就夠了。不過，他自己本身好像就滿宅了，說不定只要他老實的表現自己，對方就會「謝謝再聯絡」。呃，這樣好像也不怎麼值得高興……
啊，煩死了，明天晚上看情況隨機應變就是了。
在東想西想把自己腦袋搞得霧煞煞後，李潮青停頓下來，發現身邊沒了聲音，準過頭，發現丁肇中靠在沙發旁，睡著了。他的位置剛好靠在李潮青旁邊，等於說只要自己一動，或是想離開沙發起身，動作再輕微都會動到他。
盯視著闔上眼應該是睡著了的他，意外地發現，原來他的眼睫毛，好細好長。
很累了吧，他。臨時加派的工作，至親的病逝，遺物的整理搬運，加上之前因為過度疲勞而生病發燒，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那麼多的考驗。
還是不要吵他吧。維持原先的姿勢不動，睡意不知不覺降臨，李潮青跟著閉上眼，放鬆的睡著。
他睡的太沉，沒發現另一個人，睜開了原本閉闔上的眼，微微側轉過身，安靜注視著他規律呼吸的側臉，黑瞳幽深，裡頭閃爍著點點星光。
車行方向向南，除了一開始說了個地名，其餘時間，丁肇中闔上眼，不再說話與動作。
車子裡沒有兩人的交談聲，流洩著電台廣播的歌用來提神，沒來由的，李潮青直覺他只是閉目休息，而非睡著，廣告號稱可以塞下一整隻鴕鳥的車沒設定在省油模式，開起來起步快，沒有拖的感覺，他一路開的飛快，腦子裡頭唯一在跑的想法是，如果能快一些，就好了。如果，能早一些，或許還有辦法趕得上。
途中，停車加油時，他還在掏著零錢，手機鈴聲一響，兩人同時一震，丁肇中掏出手機接聽：「喂？是，我是丁悅春的家屬。……奶奶在十分鐘前，離開了……好，我知道了。」
把車停在路邊，李潮青看著丁肇中沉默而空白的側臉，想著，如果自己沒有硬要陪著來，或許他可以毫無顧忌的流淚吧。
他沒有把想法說出來，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。
夜裡，安靜無比，連呼吸都聽來很清晰。
「那個，我奶奶她走了。」過了一段時間，彷彿拾回說話的氣力，丁肇中緩慢的說著話：「……謝謝你，陪我。」
「嗯。」含糊的回應了一聲，李潮青笨拙的伸出手拍拍他的肩，順便測了下額溫。還好，還好沒有比之前感覺到的更燙。
「你先睡吧，到了我會叫你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
沉默的看著他閉上眼睛，呼吸逐漸沉穩規律，李潮青伸出了手，在即將觸及他的臉前，停頓了數秒，飛快的收回，深呼吸好幾次，努力收斂心神，重新開車上路。
＊＊＊
星期天的早上，清醒後的第一個動作，就是躺在床上發楞。
視線從模糊到清晰，腦子還有些搞不清楚。抓起旁邊床頭櫃上的時鐘，十點二十，還沒想到要做什麼，掙扎的下了床尋找手機鈴聲來源。
拿起來一看，李潮青微訝，來電顯示的名字，讓他的心微微一跳。
丁肇中。
從上星期陪他回老家一趟，隔天醒來，他隨身的包包裡塞滿了食物和飲水，丁肇中淡淡地說：「很夠了，你願意陪我回來，就已經很夠了。」然後，他想抗議都沒得抗議，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，直接被塞上火車，目送著丁肇中含在唇畔近乎透明的微笑。
沿路吃著花生口味的名產麻糬，他總覺得，怪怪的。哪裡怪怪的又說不上來。不過也對啦，他可能要待在老家花上幾天時間處理，自己也是突然就去，啥都沒準備，這種時刻，他識相點回家也是對的。
後來上班，好幾天都沒見到他，但兩人分屬不同部門，要探問他的消息，也不那麼方便。
現在，他打電話來了。
「你在忙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吃過沒？」
「剛剛醒來，還沒吃。」
「那，一起吃個早餐？」
「十點多了，吃早餐好像太晚。」
「那，一起吃個午餐？」
「好像又太早了。」很多吃飯的店十一點才開，晚一點的還是十二點。他不是故意找碴，就真的是這樣啊。
「那……一起吃早午餐吧。」感覺電話那一頭的他笑了起來，聲音有著清爽的質感。
「喔，好。」
「想吃什麼？」
「……啊？」簡單的問話，把李潮青的腦袋按下了暫停鍵。是啊，每天都要吃東西，可是他每天也都不知道要吃什麼……
「不如，我買幾樣吃的去你家？」他輕快的提議。
「啊，喔。」
「不好嗎？」
「不會啊。我家在……」
話未說完，丁肇中打斷：「沒關係，我知道，」
「喔。」對喔，他盲腸炎那一次……李潮青想起來了。
「那我大概半小時後到，可以嗎？」
「嗯嗯。」
「待會見。」
掛上電話，李潮青走入浴室，開了水龍頭直接掬水洗臉，不經意的發現鏡子裡，自己嘴角愉快的上揚。
「……我或許真是個笨蛋也說不定。」他喃喃自語，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幾分。
＊＊＊
打開門，第一眼就是丁肇中淺淺的笑：「嗨！」
「嗨！」他打了個招呼，注意到有別在公司的正式，假日的他簡單的米白系穿搭，休閒清爽，整個人看起來，多了一分孩子氣的天真。
下一秒，李潮青的注意力被他手中提的兩大袋吸引過去：「你要去遠足喔，買這麼多，會撐死的。」
李潮青接過他手裡沉甸甸的購物袋，先行聲明：「吃不完也得加油喔，我這裡沒冰箱。」炎炎夏日放久了可會壞掉的。自從上一任的室友搬走時順道把冰箱帶走後，雖然有廚房，不過裝飾用的時候居多，頂多用來煮煮泡麵，再多就沒有了。
丁肇中笑了笑：「不知道要買什麼，走進便利商店，就每個種類都買兩個。」
「看得出來。」他口氣算含蓄了。
「打擾了。」丁肇中在進門前禮貌的說了一聲，傾身脫掉鞋子，換上李潮青準備在一旁的拖鞋。
「先聲明一下，我家滿亂的。」李潮青把兩大袋直接放在客廳桌上，一樣一樣的拿出來，在拿到一半的時候，眉心都快要打結了：「我看我們會撐死……先想辦法把食物解決吧。」
三角海苔飯團、花椰菜奶油雞丁焗烤飯、夏日限定口味菠菜涼麵、熱狗麵包、壽司捲……而且數量真的都是乘以二，全部拿出來就占滿桌子一半以上的面積。
李潮青一邊把東西拿出來一邊想，他是想來個大胃王挑戰賽吧？
丁肇中幫忙拿來杯子，裡頭加好冰塊，倒入紅茶：「便利商店的東西吃起來份量都不多，買多一點比較不用擔心吃不夠。」
「呃，是沒錯，不過你焗烤飯忘記微波了。」
「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先吃。你這沒有微波爐？」
「我都在超商微波好，直接吃掉。」連冰箱都沒有了，哪來的微波爐？李潮青直言不諱，意思是，他何必浪費錢去買一個擺在家裡當裝飾。
丁肇中停頓了一下，問：「那你有電鍋嗎？」
「……有。」他北上來找工作的時候，老媽偷藏了一個放在他的行李中，習慣了一個人吃的他，使用電鍋的頻率低的可憐。
「那就沒問題了。」
十五分鐘後，誘人的食物香味端上桌，成功換得李潮青兩眼閃閃發光，忍不住讚嘆：「你好強！我從來不知道電鍋也可以充當微波爐……」這口味他以前也常吃，怎麼就沒丁肇中弄出來的香？
「你先吃，我收拾一下。」丁肇中比了比桌上的餐點，轉身回到廚房很快的收拾清理好，回過頭發現桌上的食物沒有被動過的痕跡。
「怎麼不先吃？」
李潮青咧開了嘴笑：「一起吃比較好吃。」
聞言，他微微一笑，沒有說話，坐下來一起吃。
「你住這裡，看起來滿不錯的。」丁肇中環顧了一下所在的室內，起了話頭。
「當初看不到幾間就決定租下，房東人不錯，屋子有什麼問題都會幫忙解決。」
公寓式隔間，三房兩廳，其中一間的房客半年前租約到期，轉換工作的關係就搬走了，剩下的另一個房間是房東預備留下當客房使用，目前他一個人住，房間雖只有三坪大，公共空間附設的小型廚房、算是寬敞的客廳、方便晾曬衣服的陽台都讓他很滿意。
「你呢？你住哪？」話說回來，丁肇中知道自己的住處，他卻對他的家一點概念都沒有。
「……我這在公司附近。」
範圍也太大了吧？李潮青不是很滿意的繼續發問：「公司附近哪裡？」
丁肇中停了一下，說了一個街名。
那個街名，讓李潮青微詫：「那條街，我上次拜訪客戶的時候去過，那邊的社區公寓只有一個。」而且，還是超貴的，部分戶數只租不賣，每個月收的租金，都夠繳房貸的那種。
「嗯，算是。」
這個人講話還真的很容易把人氣死……就不能明確一些啊！
「租的還是買的啊？」
「用貸款買的，目前還在分期。」他喝了一口紅茶沖掉起司的膩味。
呼，如果他說他已經繳完了，自己才會想吐血吧。
「現在買不會太快？你以後不回老家的喔。……呃，抱歉。」李潮青話一說完，立刻想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……他奶奶才剛走，提老家什麼的真是太白目了。或許自己吃飽太撐，頭腦開始不清楚。
「我老家已經不在了。」丁肇中微微一笑。
啊？
「我奶奶住的是公家宿舍，她一走，政府就會收回的。我這次回去，除了依照奶奶的心願，喪禮一切從簡外，主要是去收拾奶奶的遺物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父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，各自有了新的家庭，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。現在奶奶離開，老家對我的意義也就沒那麼重大了。……奶奶這次入院，一開始她不准醫院方面通知我，怕我擔心，後來，等我接到通知時，已經很危急了。」
「……」李潮青安靜地拿過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，想話掉哽在喉嚨間，一陣一陣的乾澀。
「……後來的事情，你也知道了。那天，如果沒有你幫忙開車，如果沒有你陪，我想我應該，很難撐到回家吧。……謝謝。」
「好了，不要一直說謝謝啦，我會消化不良。」揮揮手，李潮青使用很兇的口氣，藉由起身的動作掩飾眼角發紅的事實－－
能夠平靜陳述，代表他已經調適的很好了吧。
聆聽他沉穩平靜的聲調，淡淡描述著原本該是沉重的過往回憶，心底怎會泛起酸酸澀澀，無以名狀的陌生感受？有種想抱住他的衝動，又壓下了。
如果，衝動化為行動，他真的怕。他怕，怕那個下午，失控的情感排山倒海而來，被情感失控滅頂的感覺，他真的怕。
「……我去廚房拿剩下的紅茶。」
胡亂找了個藉口，往前跨出了一步的同時，他的右手被反向握住，是身後的他伸出了手。一時之間，李潮青的腦子一片空白。
握住的手彷彿帶有交直流的電力，李潮青吶吶不能言語，也忘了把手抽回。
他的手握碰起來，如同他的人。細膩的膚觸，微冷，和總是溫熱的自己的手，很不一樣。
李潮青屏息。他感覺，身後握住了自己的那個男人，他想講些什麼……
不用回頭也知道，對方與自己一般，心跳如擂鼓。
砰通、砰通……
「……」
在心跳的瞬間，鈴聲打斷兩人間曖昧的氣氛，李潮青感覺後方的他鬆開了手，霎時空掉的手心襲上一抹失落，他甩了甩頭，低聲說：「我先接著電話。」
「嗯。」他淡淡應了一聲。
丁肇中看了看滿桌吃過後的雜亂，在李潮青接電話的空檔，動作俐落的開始收拾。
花椰菜雞丁焗飯很捧場的被吃光光，只留下綠色青豆和紅蘿蔔丁顯示偏食的證據。
他真的，很有趣。
丁肇中彎起唇角，順手把他喝了一半的紅茶，就著杯沿喝完。
抿了抿唇，紅茶的清爽甜香，讓他微笑了起來。
另一端，接電話的他沒有他輕鬆，聲音和火氣一起大了起來：「媽，我不想去啦！……什麼，訂好位子了？就跟你說我現在沒有這個想法……我不去就登報脫離母子關係！有這麼嚴重嗎？……喂？喂？可惡！居然掛我電話！」
氣呼呼的掛上電話，從玄關回到客廳，想喝點水降一下火氣，發現杯子半滴不剩的被握在丁肇中手裡，李潮青楞了一下。
可能他搞錯了吧。
「怎麼了？」丁肇中單手旋轉著杯子，不經意的問。
他索性拿過丁肇中的杯子，倒了一大杯冰水來喝：「我媽啦！打電話命令我去陪一個認識的阿姨吃飯，不陪還不行。」
想必吃飯的時候不只阿姨，那只是個名目。老媽的手段也真夠狠了。擺明了就是要把他出清存貨！他才三十歲！三十，不是七十了好嗎！
這年頭，單身簡直犯法！一個人繳的稅比較多，一個人唱歌的費用比較高，連一個人投宿小旅館，都很容易被認為要尋短……
「變調的相親宴？」
「差不多。」李潮青苦著一張臉，表情生動到讓丁肇中忍不住笑了出來：「你就去啊。反正，這是個機會不是？」
他半真半假的說，一抹試探輕淺的隱在眸底。
「說的容易。」他瞪去一眼，幸災樂禍的傢伙最討人厭了。
「你都沒有這種困擾喔？」呃，他好像又問了個蠢問題。李潮青直接倒在沙發上，裝死。
丁肇中低笑了幾聲：「仔細想想，倒是沒有。」
他坐在地毯上，向沙發上高他一階的李潮青伸手過去，揉亂他的一頭短髮：「羨慕嗎？」
「羨慕死了！」李潮青忍不住呻吟一聲，哀叫：「啊啊……」
「沒這麼慘吧。」
「就是這麼慘。」李潮青想了想，靈光一現，興奮的立時翻身坐起，眼睛亮了起來：「想到了！我知道該怎麼做了！」
「……啊？」被李潮青忽高忽低的情緒起伏弄得搞不清楚狀況，只見他表情開開心心地跳起來，跑到玄關的室內電話機旁開始撥打：
「喂？媽喔，我潮青啦。明天是約在那？……是啊，我願意去了。……喔，因為多看看也沒什麼不好啊。嗯嗯，六點半，我記住了。那可不可以在介紹之後讓我們獨處」……變花樣？沒啦，媽，你兒子是這種人嗎？什麼叫不是最好？……知道了知道了，好，再見。」
掛上電話，李潮青嘟噥著不滿，自言自語的內容惹得丁肇中悶笑：「媽簡直是我肚子裡的蛔蟲，連我想搞鬼也猜到。……喂，你笑什麼啦！」
「沒、沒有……」丁肇中還在笑，隨著他丟過來的白眼，稍微收斂了下，問：「你打算怎麼做？」
「－－秘密。」李潮青翻翻白眼。頂多即興演出，把自己裝的跟宅男一樣，嚇跑對方就夠了。不過，他自己本身好像就滿宅了，說不定只要他老實的表現自己，對方就會「謝謝再聯絡」。呃，這樣好像也不怎麼值得高興……
啊，煩死了，明天晚上看情況隨機應變就是了。
在東想西想把自己腦袋搞得霧煞煞後，李潮青停頓下來，發現身邊沒了聲音，準過頭，發現丁肇中靠在沙發旁，睡著了。他的位置剛好靠在李潮青旁邊，等於說只要自己一動，或是想離開沙發起身，動作再輕微都會動到他。
盯視著闔上眼應該是睡著了的他，意外地發現，原來他的眼睫毛，好細好長。
很累了吧，他。臨時加派的工作，至親的病逝，遺物的整理搬運，加上之前因為過度疲勞而生病發燒，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那麼多的考驗。
還是不要吵他吧。維持原先的姿勢不動，睡意不知不覺降臨，李潮青跟著閉上眼，放鬆的睡著。
他睡的太沉，沒發現另一個人，睜開了原本閉闔上的眼，微微側轉過身，安靜注視著他規律呼吸的側臉，黑瞳幽深，裡頭閃爍著點點星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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